瓷釉粥暖,魂系青窑
陈墨捧着那只刚出炉的“雨过天青”瓷碗,指尖触到瓷壁的刹那,竟泛起一丝温热,仿佛这瓷碗不是经烈火灼烧而成,而是裹着活生生的气息。窑厂里的烟味还未散尽,混着瓷土与釉料的清苦,可此刻在陈墨鼻间萦绕的,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——那是周师傅煮的瓷釉粥的味道,此前他只当是寻常吃食,如今再想起,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,又酸又软。
他转头看向窑口,周师傅正蹲在那里,用一块粗布细细擦拭着窑壁上残留的釉痕。老人的脊背比开窑前更弯了些,花白的头发上沾着点点窑灰,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,却没了往日的愁绪,反倒映着窑内尚未完全熄灭的微光,像落了两颗星星。方才开窑时,当一窑莹润如雨后晴空的“雨过天青”瓷映入眼帘,周师傅先是愣了半晌,接着突然老泪纵横,伸手抚过一只瓷瓶的壁面,指尖在那道化作云纹的手印上顿了顿,轻声说:“阿窑,成了,你看,成了……”
陈墨还记得,昨日他跟着周师傅在窑底找到阿窑的骨灰坛时的情景。那坛子藏在窑床最深处的砖缝里,被一层厚厚的窑土裹着,若不是银汤勺在他手中突然发烫,映出阿窑蹲在那里的虚影,恐怕这坛骨灰还要在黑暗里待上许久。当周师傅小心翼翼地剥开窑土,露出坛身上刻着的“雨过天青”四个字时,老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,声音也哽咽着:“这孩子,到最后都没忘了这瓷……”
彼时陈墨才真正明白,周师傅每日煮瓷釉粥放在窑口,哪里是简单的“补窑食”,那粥里掺的窑土,是阿窑生前最常用来调配釉料的;那釉料,是阿窑为了烧出“雨过天青”反复试验的配方;而放在窑口的举动,不过是老人想借着这碗热粥,等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徒弟,能循着香味,再回窑厂看看。
“陈先生,要不要再喝碗粥?”周师傅的声音打断了陈墨的思绪。老人已经站起身,手里端着一只粗瓷碗,碗里盛着乳白色的粥,表面浮着一层淡淡的釉色光泽,凑近了闻,能闻到窑土的质朴与糯米的清甜交织在一起。
陈墨接过碗,指尖碰到碗沿的温热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。他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,没有想象中窑土的粗糙,反而带着一种独特的绵密,咽下后,喉咙里还留着一丝釉料的清甘。“周师傅,这瓷釉粥的做法,是阿窑师傅教您的吗?”陈墨轻声问。
周师傅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,望着窑口的方向,眼神飘远了些,像是在回忆往昔:“是这孩子刚来窑厂的时候,跟着我学补窑,知道我有老寒腿,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,就琢磨着做了这粥。他说窑土能祛湿,釉料里的石英砂能暖身,掺在糯米粥里,喝着舒服。”老人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“后来他开始钻研‘雨过天青’,每天天不亮就来调釉料,我怕他饿,就学着他的法子煮粥,放在窑口,等他忙完了就能喝上热的……”
陈墨听着,手里的粥碗似乎更沉了些。他想起银汤勺映出的阿窑的身影:穿着沾了釉料的粗布衫,手里捧着碎瓷片,蹲在窑边流泪。那时他只觉得阿窑是因误加紫金土愧疚,可如今才知道,那愧疚背后,藏着怎样的舍身相护——当窑温骤升,所有人都在往外跑时,阿窑却扑上去挡在周师傅身前,把最后一袋能降温的窑土推给老人,自己却被高温灼成重伤。他哪里是“失手”,他是用自己的命,护住了视他如子的师傅。
“后来他投窑,我没拦住……”周师傅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我总想着,要是我当时没让他独自看窑,要是我早发现他身上的伤,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?这半年来,窑火总灭,瓷坯上总裂,我知道,是这孩子心里不甘,也放不下……”
陈墨放下粥碗,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本深蓝色封皮的本子。本子的封面上,用烫金的字体写着“味魂录”三个字,边角有些磨损,显然是常被翻阅。“周师傅,我是个美食记录者,可我记录的不只是食物的味道,还有食物背后的故事与情感——我把这些叫做‘味魂’。”他翻开本子,里面贴着一张张照片,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,“今天这碗瓷釉粥,还有阿窑师傅的故事,我想把它们记在这本《味魂录》里,让更多人知道,有这样一个为了瓷器、为了师傅不惜付出生命的人,有这样一碗藏着师徒情的粥。”
周师傅闻言,眼眶又红了,他伸手拍了拍陈墨的肩膀,点了点头:“好,好啊……阿窑这孩子的心思,能被记下来,他肯定高兴。”
接下来的几天,陈墨都待在窑厂里,跟着周师傅学习煮瓷釉粥的做法。每天天刚亮,他就跟着周师傅去窑后坡挖窑土——那是阿窑生前最喜欢去的地方,土色偏青,细腻无杂质。挖回来的窑土要先放在清水里浸泡,淘洗三遍,直到水中没有一丝浑浊,再晒干、碾成细粉。接着是准备釉料,石英砂、长石、高岭土按一定比例混合,还要加入少量的紫金土——这次周师傅加得极轻,他说:“阿窑当初是急了,想早点烧出‘雨过天青’才加过量了,其实这紫金土要像撒盐一样,少一点,瓷的颜色才会透亮。”
然后是煮粥,糯米要提前泡三个时辰,煮到开花,再慢慢加入窑土粉和釉料粉,边加边搅拌,火要小,不能让粥糊底。煮的时候,周师傅总会在旁边念叨:“阿窑当初煮的时候,总喜欢在这里加一勺蜂蜜,说这样能中和釉料的苦味,我后来也学着加,想着他要是回来喝,能尝出熟悉的味道……”
陈墨一边跟着做,一边把每一个步骤都详细地记在《味魂录》里。他写下窑土的挑选方法,写下釉料的配比,写下煮粥时的火候控制,更写下周师傅说的每一句话,写下自己看到的每一个细节——周师傅煮粥时不自觉哼起的小调,是阿窑生前常唱的;老人往粥里加蜂蜜时,手指会顿一下,像是在回忆阿窑当初加蜂蜜的模样;粥煮好后,周师傅总会先盛一碗放在窑口,轻声说一句“阿窑,喝粥了”。
每一个细节,都让陈墨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,却又带着一丝温暖。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喝瓷釉粥时的感受,那时只觉得味道特别,如今再煮,每搅拌一下,都像是在触摸阿窑的过往——那个为了“雨过天青”反复试验的青年,那个为了师傅舍身相护的徒弟,那个即便成了虚影,还在帮着周师傅调整釉料比例的魂灵。
在记录完最后一个步骤的那天晚上,陈墨坐在窑厂的院子里,借着煤油灯的光,在《味魂录》上写下了最后一段文字:“瓷釉粥,非寻常粥品,窑土为骨,釉料为魂,糯米为情。粥入口绵密,初尝有窑土之质朴,再品有釉料之清甘,后味有蜂蜜之甜暖,一如阿窑师傅的一生——质朴而执着,纯粹而深情。他以生命护师傅,以魂魄助烧瓷,这份情,藏在每一粒窑土里,每一滴釉料里,每一口粥里。此味此魂,当永世铭记。”
写完后,陈墨合上《味魂录》,将本子抱在胸前,抬头望向夜空。今晚的月亮很亮,洒在窑厂的院子里,也洒在那座刚出过“雨过天青”瓷的窑上。他仿佛看到,阿窑的身影又出现在窑口,穿着那件沾了釉料的粗布衫,手里捧着一只完整的“雨过天青”瓷碗,对着周师傅笑着,然后慢慢消散在月光里。
第二天一早,陈墨要离开了。周师傅送给他一只“雨过天青”瓷碗,碗壁上那道云纹手印清晰可见。“拿着吧,这是阿窑帮着烧出来的,带着他的心意。”周师傅说。
陈墨接过瓷碗,又看了一眼窑口——那里放着一碗刚煮好的瓷釉粥,冒着袅袅热气,香气飘得很远。他对着周师傅鞠了一躬,转身离开。走在景德镇的青石板路上,手里捧着瓷碗,怀里揣着《味魂录》,陈墨的心里满是暖意。他知道,阿窑的故事不会就此结束,那碗瓷釉粥的味道,会随着《味魂录》里的文字,永远流传下去,温暖每一个读到这个故事的人。
后来,陈墨在一次美食分享会上,讲起了瓷釉粥与阿窑的故事。当他拿出那本《味魂录》,念出那段文字时,台下许多人都红了眼眶。有人问他,这碗粥最特别的地方是什么,陈墨想了想,笑着说:“是‘牵挂’的味道——周师傅对阿窑的牵挂,阿窑对瓷器、对师傅的牵挂,都藏在这碗粥里,一口就能尝出来。”
而远在景德镇的福兴窑,此后再也没有出过怪事。窑火每天都烧得很旺,烧出的“雨过天青”瓷越来越有名,许多人慕名而来,不仅为了买瓷,也想尝尝那碗放在窑口的瓷釉粥。周师傅每天还是会煮粥,煮好后先放在窑口,轻声说一句“阿窑,喝粥了”,然后看着来来往往的人,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。
偶尔,当风穿过窑厂的院子,会带着瓷釉粥的香气,飘向远方,像是在告诉所有人,这里有一个关于爱与守护的故事,永远不会被遗忘